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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夫人微微皱眉,道:“想来他是算计好的——这个小子,竟早了好几招便算计了?”
“多少招啦?”五五兴奋道。“我怎么数着都快要到了呢?”
凌夫人嗯了一声,道:“九十四。”
只是凌厉缎剑已变得奇快,五五的眼力已然无法看清,只看君黎忽然抬掌,他不由吃惊道:“君黎道长不是说好不能还手的么?”
“他——”凌夫人说了一个字。她也不甚肯定君黎抬掌是要干什么。却只见他借着那风势忽然一掌击在空中,掌风挟着寒风一整股气劲便将他身周尽皆一卷,那绫缎毕竟太轻,竟就这样受离心之力飘开了寸许,被君黎一侧身避了过去。
凌厉看了他一眼。固然君黎这样做已超出这场考较的本意,但是那日说的,的确是“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他虽然出了掌,但的的确确,没碰到绫缎,更没碰到凌厉。
凌夫人嘴角忽荡起微微一笑,道:“他这是跟我学的。”
“什么什么?”五五感兴趣道。
“我第一次与他交手,你还记得么。”凌夫人道。“我说是要避开他的暗器,其实完全没避,只是用掌风借助那日的风向,消去暗器之力,让暗器到不了我身上。他今日也想这么试一试,因为单靠躲闪想避开你爹这最后几剑,恐怕真的不太可能,他只能欺你爹用的不是真剑,再加上今日的风……”
“可是爹用的虽然不是真剑,也照样可以如真剑一般啊,握在他手里他还是可以运力,和离了器筒的暗器可不同了,怎可能被风吹走!”
“问题就在于,他不能运上全力。”凌夫人道。“万一真的刺中了君黎,这劲力是要化去的,不能伤了他——所以在将将要刺中的瞬间,就只能是软绫而已。”
“嘿,那君黎道长岂不是等于钻了空子。”五五道。“爹对他手下留情,却受他利用了。”
“这也没办法。”凌夫人叹气道。“原本这一百招就是手下留情的,不然你想想,怎可能他在六十多招就逼到你爹还手,你爹却一百招都沾不到他?真正称得上困难的,也就是这最末十余招而已。”
便说话间已数到了九十八,目不暇接中忽听君黎“啊”地轻喊了一声,瞬时一个转身。原来果然以掌力加上大风,也终于没法挡得了凌厉的后招,他不得不放弃了那绝好的位置,一个转身先将那一式避开。九十九——五五也数着。可惜,离了上风,战局已失,没了天时地利,下一招绝难躲闪了。
君黎的面色一时苍白到了极点——已到了这个时候,若是这次失败,还会有那么好的机会,遇到这样的大风吗?就算遇到了——凌厉还会允许自己再来一次同样伎俩吗?
没有时间——红色轻绸如矫龙般已袭到身前,而他一退再退,也知道退不过红绫的长度——便那毫厘之距,若凌厉能再慢半分,若自己能再快半分,也许便避过了。可是——现在还能如何?
他只觉一股巨大的绝望又一次涌上,就如那天夜晚孤身留在这同一片树林时一样,难过到钻心。这一刹那竟然没有什么方式可以表达,可以发泄,唯有与那夜一样——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就像想将那同样的绝望再次爆发出来,仰面长啸出声。
忽然的啸音竟令得在一旁的凌夫人和五五都心头一震,连肆虐了一整个上午的寒风也好像蓦然一静——飘飘翻飞的衣袂骤然落下,只有——那声清啸,如同撕开冬霾的利刃,扶摇直上,让人一瞬间以为他真的啸停了这整个世界。
连那一式势在必中的剑也是一样。红绫在他的胸口,可是,也仅仅到了他的胸口。绫尖轻轻向上一卷,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一挡弹回。
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风再度刮起,就像从来没有过方才那一静。啸声停下,衣袂又飘起,而凌厉手中的红绫却柔软地垂落了。
“一百招。”他微微一笑。“你赢了。”
“我……”君黎甚至未能完全意识到,呆呆站着。“我……我……我……”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我,还是无法说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有多么侥幸,可是适才那一瞬间的绝望却足够让他觉得,这场赢是多么重要,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
“是你……让了我的,我知道。”他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原本定下这个规矩就没打算让你过。”凌厉笑笑道。“只是——看你这样子,就算不告诉你马斯在哪,你还是会想方设法去找他,不如就……”
君黎却不知该说什么。这“胜利”也许算不得真的胜利,但两个多月来的诸种苦处一起泛上,一瞬间跌到谷底却又升到云端的晕眩,让他难以招架。
“凌大侠。”他只能哽咽着跪下身,向他叩头。“君黎感激你——无论如何都感激你,便算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五五已经跑过来拉他。“君黎道长,好啦,好啦,你再这样,我看了都要哭了。”
“五五。”君黎一时难以抑制,将他也一把抱住,道,“我也不会忘了你的……”
“你干么呀,又不是以后见不着面,你常来找我不就好啦。”五五道。
“我……”君黎欲言又止,随即还是点了点头,道,“嗯。”
他说着抬头看看凌厉,起身道:“凌大侠如今可以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了吧?”
凌厉看看自己夫人,示意她将五五领开些,便道:“我如今并不是黑竹会的人,有许多事情也未必知道的那么清楚,但我却知道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之位下月十五要在黄山天都峰的聚会上落定,算来距今日正好还有二十天。马斯是争夺这位子最为激烈的二人之一,他必定会在那前后出现在那附近。”
“天都峰……”君黎喃喃道。“那便是在徽州了。”
“按规矩,新任金牌杀手还须跟着当家到黑竹会淮阳的原驻地,将名字刻到金牌之墙上。马斯的呼声比那沈凤鸣高得多,这次他夺得金牌之位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倘若你没赶上这次大会,那么在那之后,你在淮阳还有次机会,只不过要去金人之境,略微麻烦些。”
“好,我都记着了。”君黎点头,便去一边拿些什么,随即回来,又叩谢道,“君黎谢过凌大侠这段日子的大恩,这两件东西便归还给凌大侠。”
凌厉微微蹙眉。君黎双手高举过头的两件东西,一样是乌剑,一样是剑谱。
“乌剑——我暂时也用不到,你带着它,取胜的机会大得多,便算那之后再还给我也是一样。”凌厉道。
“不行。”君黎道。“我知道凌大侠不愿与黑竹会冲突的,便算是教我武功,也已经极为难能了,我怎能用乌剑去寻麻烦——反被人说此事与凌大侠有关?剑谱我也已经都记得了,这也便还给凌大侠,免得——万一落入旁人之手,又生枝节。”
“你一贯用剑不是乌剑,便只是木剑,不带着它,你用木剑能伤人?”
“这个凌大侠不必担心,我早就在城里找铺子打好新剑——早等着今天的了!”
凌厉也便接了过来,道:“既然你如此说,就还给我也好。”
“还有……”君黎低头未起,“君黎一直任性妄为,那日脱离顾家,后来又不肯认凌大侠为师父。但——但那其实是有原因的,我从没对谁解释过,原也——不想解释。但……君黎实在没用,到如今,只觉自己一人守这秘密真的太过痛苦,所以想对凌大侠说。”
“你站起来说。”凌厉看着他。
君黎站起,便慢慢将自己那“亲缘浅薄”的命断,那不敢再与任何人相近的样样故事说了。末了,道:“我原以为离开生身父母,便会无事,却不料与义父相见相亲,也会害人。若命中注定如此,我怎敢再给自己添个师父,再来害你!这次我去寻马斯,不论成与不成,我也都不打算再回来了,想着反正也欠你实多,这债便也就一直欠着;你当我是无情无义的人,便这样当着,正好不必对我更有什么师徒之情,省得哪天反受了我害——但如今却不止你,就连凌夫人和五五,都对我很好,我总想到当时离开顾家时,姐姐和刺刺那不信的样子,那难过的样子,我却已经没法再做一次这样的事了。”
凌厉闻言却不语,半晌,道:“你义父遇害之事,仅是偶然,你真的不必一直这样自责。”
“偶然也好不偶然也好,我都不想再冒任何险了!”
凌厉叹了口气。“君黎,你便是这样的性格——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但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恰恰是因为你心里偏生太容易对人产生亲近,才会如此。”
他想了一想转言道:“不过放心,我可没你那么多情善感,你回来或不回来,感激我或不感激我,当我师父或不当我师父,我都不会在乎。这样你会好受一点么?”
“会!”君黎答道。“我最好身边的人,都与我疏远些就好了。便是那种——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就最好!若你平日对我凶些就更好了。”
凌厉笑笑。“很容易——你对别人坏些,别人自然也会对你坏的。只可惜你却是个好人,偏生做不到。你希望别人这样对你,可是你自己却没法这样对别人,到头来便是一个人承担那许多人的痛,这世上最笨、最无救的就是你这一种人,若要说命苦,这便是你自找的。”
“比起害人来,我宁愿如此。何况——‘命中注定’这种事有多可怕,你恐怕没我知道得清楚。”
“好吧,或许你的确命中注定有一些劫难——我也只能希望你不会一直如这般悲观,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别总先归咎于己,记得想想自己也曾给旁人带来过好事,未见只有厄运。”
“哦……嗯。”君黎果然并不很相信。凌厉便仍然只好笑笑:“不说那些了。你打算何时启程?”
“我想尽快吧。到了那里,总要先去打听下消息,也要花不少时间。”
“他们的住处,我倒确实也没有线索。而且这算是黑竹会的大事,该是不会容外人参与其中。”
“我会自己想办法——凌大侠便到此为止,别再给我出任何主意,早先都说了,我寻黑竹会麻烦,你要装作不知道才是。”
凌厉哈哈笑道:“是啊,这些事你又比我上心。”
但笑却也淡下去了。“其实自你离开顾家也发生了挺多事情,你可能不知道。现在南面诸城都不甚太平,那个张庭张大人奉了令,一直在寻找程公子——但想来寻他的由头有点不可告人,没敢贴了通缉令大张旗鼓地找,就一个城一个村地搜,仔细搜了这两个月,却没结果,我料想程公子必是一开始就逃去金人地界了,他们还没胆子到北面去拿人。”
“那他们这一段还有去骚扰青龙谷么?”
凌厉摇摇头。“拓跋教主已经回去,任他们也没这本事。说来,教主那时候来京城也幸好算快——朝廷早在夏庄主的刑场上布好了陷阱,专为对付他——但可惜当今太上皇赵构在夏庄主行刑前两日还不知轻重地去游湖,被教主得到消息,径闯龙船,将刀架在了他脖子上逼他回去向当朝天子施压放人。”
“拓跋教主竟如此胆大——那太上皇出游,身边难道……也没个高手护卫?”
“他身边的高手护卫?哼,问题正出在此。如今宫中侍卫的头儿换了个新人,此人武功很高,往日也正好与青龙教有很大的过节。这许多事情,倒正有他一手策划的份儿,若是那日没得手,真去闯了刑场,恐怕拓跋教主便真的麻烦了。”
君黎心中忽然一凛,脱口道:“是不是朱雀?”
凌厉吃了一惊:“你知道朱雀?”
“嗯,我听说过一些往事,也知道他十几年前被以‘谋反’的罪名打入了天牢。”
“不错,那时以为他必是死罪,谁能料到如今他非但自由了,而且还在大内谋得好职。把他自牢里放出来的是当今天子赵昚,但十数年前的许多过节,却与如今太上皇赵构有关。朱雀知道赵构许多秘密,不晓得他们如今谈了什么样条件,赵构对他又恨又怕,却也不敢怠慢他。拓跋教主那一日在游船上,也没料竟会遇到朱雀,这一见面也真称得上分外眼红了。还好如今朱雀比起他,功力似已稍逊一筹,被他抢得先机,不得不答应放了夏庄主。”
“那赵构和朱雀——竟这么好,回去真的便照办了?”
“赵构胆小如鼠,吃这一吓,岂敢不放人。”
“怎么凌大侠你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拓跋教主在临安耽留了几日,我与他晤过面。我跟你说这些,是想提醒你,既然朱雀重新出现,并且与拓跋教主仇人相见,那便等同于当面宣战,徽州一带,自此可能多事;黑竹会如今南迁,很可能是已经投靠朝廷,这次又是在徽州成会,你若要对付马斯,须要小心别将自己卷入这场争斗中——如若实在没办法了,去青龙谷暂避,拓跋教主应该能保你一命。”
不料君黎却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去青龙教。”
“怎么,你担心在青龙教若遇到你姐姐多有不便?其实那倒……”
“不是这个缘故。”君黎打断他。“只是——我始终对这拓跋教主并无好感罢了。”
“为什么?”
“因为义父的关系。”君黎道。“我只知道,义父这般年纪了,仍然一直想回青龙教,但却是这教主始终无动于衷,害他没能完成心愿,最后还因此在青龙谷中丧生。总之,义父的死,我一恨自己,二恨马斯,三恨青龙教主,便此而已。”
“若是这件事——嗯,我不好说什么。”凌厉道。“也罢,反正你自己小心些。你今日的武功对付一般江湖人物足够用了,但我便是没好好教你内功心法,所以若遇高手,恐怕经不起久战,最好能在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若不行,你就自己走了吧。”
君黎点头。
“那么——事不宜迟,若你想早点出发,便回家去整顿一下。”
君黎嗯了一声,再对他谢了一谢,又到凌夫人和五五这里道别。
直到君黎的身形从视野里消失,凌夫人才终于走了上来,向凌厉轻声地道:“你们说得也够久了。”
凌厉嗯了一声,“他说了他师父给他算的命和以前的一些事情。”
“他原来都知道了。”凌夫人仍然轻轻地道。“一个人承受这般命运确实太苦,何况他还那么年轻。”
“所以总算说出来也是好事,只是——他不知道我本就知道。”凌厉叹了口气。
“想必你也没告诉他你根本认得他爹娘、知道他的身世?”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他如今这样子,多知道那些事情不过是更增痛苦。只希望有一天他能放下那么多不该有的心事才好。”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凌夫人淡淡地道。
凌厉回过头来,伸手轻揽她的腰。“你这句话——是在说我?”
“没有呢。”凌夫人低头轻笑着,转开话题道,“对了,方才那第一百招,你是真的让了他?”
凌厉的面色转为肃然,摇摇头:“不是。”
“真的不是?”
“你没看出来么——凌厉目光转开——便那一瞬间,他忽然将我所慑之场破了。”
凌夫人轻轻地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我也以为不可能,这样事情,我还第一次碰到。”凌厉道。“先前我们一直担心他性格过于温和,便算逼他也逼不出多少杀气戾气来,但是现在看来,他平静温和,不过是因为没有受激。其实这小道士还真常常有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愈到绝境,也许便愈能拿出点什么来——所以也不必太过悲观。”
“我可没悲观。”凌夫人道。“打从你告诉我单先锋答应了这次愿照应他——我便放了心了。”
“是不是比亲自去照应他还放心?”
凌夫人笑。“是啊,交给谁都不行,不过单先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君黎孤身上路,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近了徽州正是个午后,路过曾逗留的小镇,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去那当时住过的凌厉的小楼。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临走时歪歪斜斜刻下的四个字还在。
“我叫君黎”——离开时艰涩的笔画,如今看来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剑,将剑尖比到原来的四个字下。
纵然已经不是乌剑利刃,可是手上劲力比起那时却不知增强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长剑在下面将这四字重新划下。虽然只能浅浅书写,但在这纹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齐写下这样四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时的愿望,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便能做到,便这样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笑,还剑入鞘,回身走出。
徽州就在不远了。
入了城,他选在距离顾家最远的一处客栈落脚,心里想着过不多日黄山上便要有黑竹会大会,自己倒应该先去探探路。
只是,连日来寒风凛冽,竟然有点要落雪的兆头。他到了山脚下,果然见有告示说不准上山,一打听,才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节,官府都会将山封了,派人专门守路,不准上下,以防冻死、摔死了人。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会那些人又怎样上去。他们既然将事情定在半个月后,没可能不考虑到此事。
他不好硬闯,避开守卫的视线在附近转了一转,已看到有两拨七八个人往山口过去,等了一等这些人却没被拦回。
想来这几人就是黑竹会的人了。黑竹会和官府关系密切,借个天时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开会,再容易不过。君黎心想。他们举止装束纵然稍稍异于常人,但若来了就住在山上,便不会在城里引起太大动静。不过方才看到的些杀手大多年纪轻轻,平日也是四散在各处——辨别身份不晓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听一下了。
只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栈。
连日赶路劳累,他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熟过去。一觉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梦里,就听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睁开眼睛,天色还没全亮。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楼下有小孩子嬉闹之声,也夹杂着一两声喝斥。他将床头的窗子开了极小极小的一线,风嗖地一灌,卷进少量雪粒。
还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难行。他想着心中略有忧虑,下了床来。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离黑竹会金牌之会,又近了一日。
他从背箱里理出许久未用的那面“铁口直断”的幡,用杆子撑起。想来黑竹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身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琤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子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色更明了一点,从微开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情,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子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湘君》,辞藻华丽,说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出家之人,并不识情思何物,但为声所触,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只听女子又唱道: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头,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色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出门。
到了楼下,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己而坐,正在抚 本章尚未完结,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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